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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猫
作者: 来源: 浏览次数:995次 更新时间:2020-08-25
第一章
  在下,猫也。名字嘛,尚无。
  要说生在何处,更是茫然不知。只依稀记得在一个黑魆魆湿乎乎的所在“喵喵”地啼哭来着。
  本猫就是在那儿第一次见识了人这么个东西。后来一打听才知道,我那时所看到的还是人里面最最凶恶的,叫作“寄宿生”的一种。据说这种家伙有时是会将我辈猫类捉去煮了吃的。不过在当时,本猫是无知者无畏,故而也不怎么惧怕。只是被那厮提溜到手掌上“呼”的一下托起来时,觉得有些忽忽悠悠的。稍作镇定之后,本猫便打量了一番那厮的脸,也就是我首次对人类所做的观察了。然而,一瞥之下本猫就感到异常别扭,以至于这股别扭劲儿一直保留到了今天。别的倒也罢了,单是那张本该用茸毛来好好装饰的脸蛋就很怪,光溜溜的,简直就像个烧水的壶。虽说后来遇到的猫咪也不少,可从未遇见有如此残疾者。不仅如此,那厮的脸部中央还高高地肿起了一块。其下部的两个小孔还在“呼呼”地往外喷烟,将本猫呛得不行。直到最近才明白,原来那就是人在抽什么香烟。本猫在那厮手掌心里刚刚坐稳,可不一会儿就飞快地旋转起来
  了。也不知是那寄宿生在转动还是本猫自己在动,反正晃得我头晕眼花,胸闷难耐。吾命休矣——这念头刚一闪过,就听得“啪嚓”一声,眼前一片金星。本猫只记得这些了,后来究竟怎样可就想破脑袋也想不起来了。
  待我清醒过来定睛一看,发现那寄宿生已不知去向。原先在一起的众多兄弟姐妹也一个都不见了。最要命的是连最最重要的母亲大人也没了踪影。更何况这里跟以前那地方不同,贼亮贼亮的,叫我睁不开眼。“啊呀呀,这鬼地方好生蹊跷!”——本猫心中暗想,此地绝不可久留,于是便慢吞吞地爬了出去。可谁知刚动了下手脚,便觉得疼痛难忍。
  本猫原来好好地在稻草堆上待着,竟被那厮提溜起来一下子扔进了矮竹丛里。真是岂有此理!本猫挣扎着爬出了矮竹丛,发现前面是一个很大的池塘。于是本猫就在池塘边坐了下来,开始思考如何才能摆脱困境。然而,思来想去也没想出什么法子来,只想到在此处哀号片刻说不定刚才那寄宿生还会来找我的。于是便“喵——喵——”地试了两嗓子,可鬼都没来一个。只听得那风唰唰地掠过水面,眼见得天色就要暗将下来。肚子还饿得不行。想再嚎几下,却已经发不出声了。没法子,我只得朝有吃食的地方摸去了——管他什么呢,能吃就行。沿着池塘左侧我就挪开了步子。可真难受啊。我只得强忍着勉力前行,好不容易才来到一个像是有人居住的所在。“钻进去或许能有救吧。”我心里念叨着就钻过一个竹篱笆上的破洞溜进了这户人家。要说缘分这东西可真是不可思议啊,如若这道篱笆不破,本猫岂不是要饿毙道旁?怪不得人常说“一树之荫,亦前世因缘”了。到如今,这个篱笆洞已成为本猫去探望隔壁“小花妹妹”的近道了。话说我当年溜进这户人家之后,却不知道下一步该如何是好。一来二去的天色已经大暗,饥寒难耐,况且眼看着就要下雨,再也容不得本猫片
  刻犹豫了。无奈之下,本猫只得朝明亮温暖之处爬去。如今思想起来,那时本猫定是已进入人家屋内了。在此,本猫得到了一个除那个寄宿生之外再次遭遇人类的机会。首先遇到的是一个厨房女佣。那娘儿们竟然比前面那个寄宿生更粗暴,一看到本猫,就一把揪住本猫的颈皮将本猫扔出了大门。“啊呀,这下可完蛋了”,我只得闭上眼睛听天由命了。可是,身上又冷又饿,实在是熬不住啊。没法子,只得趁那女佣一不留神的当儿,再次钻进厨房。可谁知马上又被扔出来了。本猫岂肯就此罢休!扔出来又钻进去,钻进去又被扔出来。记得同样的事情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了四五遍。当时本猫对那个娘儿们真是痛恨至极。直到前一阵偷吃了她一条秋刀鱼才算出了这口恶气。就在本猫最后一次要被扔出来的紧要关头,这家的主人出来了,嘴里嘟囔着“吵什么吵?”那女佣将本猫提溜起来对她主人说,这只野猫扔出去好几次了,还死赖着钻进厨房来,烦死了。那主人捻了把鼻子底下的黑毛,打量一下本猫,撂下一句“既如此,就留着吧”便马上又回里屋去了。看来,这主人是个沉默寡言之人。有了主人的这句话,那娘儿们只得极不情愿地将本猫扔进了厨房。如此这般,本猫也就最终决定将此屋当作自己的府邸了。
  本猫的主人几乎不跟本猫照面。他的职业嘛,听说是教师。从学校回来后,就一头扎进书房,几乎整天不出来。家里人都以为他是个极为用功的人。他自己也老摆出一副发愤用功的架势。可事实上满不是那么回事。本猫不时会蹑足溜进书房去窥探,结果发现他时常打瞌睡,还将口水流在读了一半的书上。此人肠胃不好,其症状就是肤色发黄,皮肤缺乏弹性,整个人也阴气沉沉的。尽管如此,却吃得很多。大吃一顿之后再吃消食酶片。吃过消食酶片后,他便翻开书来读。可常常是才读了两三页就倒头而睡了,于是口水就淌到了书上。这就是他每天晚上所重复的“功课”。我虽然是猫,可也常常会思考一些问题。见他这副模样,本猫就不由得寻思开了。教师这一职业可真是轻松自在啊。倘若本猫降生为人,铁定只做教师。既然大白天里睡着觉也能胜任,哪还有我辈猫类做不来的道理?不过呢,这事儿要是放到我主人的嘴里可就不一样了。他老说什么教师这活儿是世上头等的苦差事。每当有朋友来访,他总要这个那个地大发一通牢骚。
  本猫刚刚入住此屋时,除了主人以外,极不招人待见。无论走到哪儿都没人搭理。只要看他们至今仍不给本猫取名字这一点,便可知本猫在此处是如何不受尊重了。本猫也是无法可想,只得尽量待在收留我的主人身旁了。早上,主人读报时,本猫是一定要趴在他大腿上的。主人睡午觉时则必定趴在他背上。倒不是说本猫如何喜欢主人,实在是因为没人照应,不得已而为之罢了。后来,在总结了种种经验教训之后,本猫也做出了一定的调整:早晨坐在饭桶上;夜里待在被炉上;中午嘛,天气好的时候就睡在廊檐下。然而,最最舒服的还要数晚上钻进这户人家小孩子的被窝里跟她们一起睡觉了。
  这家的小孩一个三岁,一个五岁,到了晚上她们就睡在一个房间,一个被窝里。而本猫也总能够在她俩中间找到自己的容身之地,然后便想方设法夹塞进去。不过也有不走运的时候。譬如说只要有一个小家伙半夜醒来那就糟了。那时,小家伙——尤其是小的那个,素质最差——会不顾深更半夜,“猫来了,猫来了”地大哭大闹。于是那个患有神经性胃炎的主人一定会被吵醒,并从隔壁房间冲过来。这不是,前两天本猫还为这事儿被他用尺子重重地抽了屁股了呢。
  既然与人类同居,本猫自然是要对他们观察一番的。然而,本猫越看就越觉得只能将这些家伙定性为自私任性之徒。尤其是不时与本猫同衾共寝的小孩子,更是岂有此理。心血来潮之时,一时兴起之下,她们便会将人家头下脚上地提溜起来,或是拿个口袋蒙在人家的头上,或是把人家甩出老远,或是把人家一把塞进炉灶里。并且,只要本猫稍有反抗,他们一家人便会群起而攻之,将本猫追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就拿前一阵子来说吧,本猫只是在榻榻米上轻轻地磨了几下爪子,那夫人便暴跳如雷,大发雌威,从此就不肯轻易让本猫登堂入室了。人家在厨房地板上冻得瑟瑟发抖,他们也无动于衷,只当没看见。
  “再也没有比人更加冷酷无情的了。”——住在斜对门的白姨——本猫对她可是十分敬重的,每次遇到我总要这么说。白姨前些天生了四只羊脂玉一般的可爱小猫,可在产后第三天,她家里的那个寄宿生便将四只小猫全都扔到后门外的池塘边去了。白姨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跟我控诉了这一惨剧的全过程。她还说,要想成就吾辈猫类的亲子之爱,过上美满的家庭生活,就不能不与人类全面开战并最终将其全部消灭。本猫觉得此一主张真是句句在理。
  还有,隔壁的小花妹妹也义愤填膺地对我说过:人类根本不懂得什么叫作所有权。就我辈猫类而言,无论是干鱼的脑袋还是鲜鱼的肠子,谁先发现谁就有吃它的权利。这原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如果有谁不守规则,那就凭力气来摆平。可他们人类似乎根本就没有这种观念,只要是我们发现的美味佳肴他们就一定要掠夺了去。他们用蛮力将本该属于我辈的食物夺了去,还要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来。
  白姨是住在军人家里的,小花妹妹的主人是个讼师。本猫住在教师家里,相比之下,本猫在这方面还是持乐观态度的。只要一天天的能对付着过也就行了呗。他们是人类,可那又怎么样呢?也不会老这么风光的,耐心等待“猫时代”的到来也就是了。
  下面本猫就来说一个我主人因任性胡为而大失其态的故事吧——我也是任性随意地想到的。我家主人可谓一无过人之处,却什么都想掺和一下。譬如说,他曾写了俳句投给《子规》杂志。写了新体诗投给《明星》杂志,还写些错误百出的英文。一会儿迷上了弓道,一会儿又学起了谣曲。对了,他还拉过小提琴,吱吱呀呀的那叫一个难听啊。然而,可怜见的,涉及面如此之广,却没一件是拿得出手的。按说他肠胃不好凡事都得悠着点儿,可他偏不,什么事只要一开了头,就死命地投入。他曾在茅房里大唱谣曲,以至于在街坊中得了个“茅房先生”的诨名。可他毫不介意,依然颠来倒去地唱“吾乃平宗盛是也”。人家一听便哄笑道:“噢,噢,宗盛又来也。”基本上就是这么个情形。
  在本猫入住的一个来月之后,对了,那天正是主人领薪水的日子,也不知道他又搭错了哪根筋,他那天竟是提溜着一个大包裹着急忙慌地回家的。我还寻思那里面裹着的到底是什么玩意儿呢,打开一看原来是水彩颜料、毛笔,还有沃特曼纸。看此情形,他已决定从今往后不弄什么谣曲、俳句,而要专攻绘画了。
  果然,在第二天开始的那么一小段时间里,他每天都闷在书房画画,连午觉都不睡了。可他画出来的玩意儿,谁看了都是一头雾水,不知道他画的是什么。或许他自己也觉得不怎么样吧,于是,在他的一个研究美学的朋友来访的那天,本猫就听到了下面的一段对话:“总也画不好啊。看别人画画倒也不难,可自己一动笔就满不是那么回事了。”我家主人感叹道。
  话倒是说得诚实不虚,既坦白又实在。他那朋友目光透过金丝边眼镜紧盯着他,说道:“当然不可能一动笔就画好的。别的先不说,就你这样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凭空瞎想,那是肯定不成的。意大利艺术大师安德烈·德尔·萨托早就说过:‘凡画皆须师法自然。天有繁星,地有露华。飞的有飞禽,跑的有走兽。碧池游金鱼,枯枝栖寒鸦。自然本身即一大活画也。’你若真想画好画,先练练写生如何?”
  “噢,安德烈·德尔·萨托还说过这话呀,我竟然毫无知晓。嗯,说得好。言之有理,言之有理。”
  我家主人佩服得五体投地,可那金丝边眼镜的后面分明透出了一丝充满嘲讽意味的笑意。
  次日,本猫照例是舒舒服服地躺在廊檐下睡午觉,可我家主人却破天荒地从书房里出来了,还一个劲儿地在本猫背后鼓捣着什么。惊醒后,本猫便将眼睛眯成一条缝,悄悄地打量了他一下。啊呀,你道他在做什么,他竟然全神贯注地学起了安德烈·德尔·萨托。一瞥之下,本猫不禁哑然失笑。原来,他也并未白受那朋友嘲讽一回,而是拿本猫当作首位模特练习写生呢。本猫此刻早已睡足,正想美美地打个哈欠,可看到主人如此专心致志地运动着手中的画笔倒也不忍搅了他的局,只得强忍着。他已经将本猫的轮廓画好了,正在给脸部着色。坦白而言,本猫在猫类中并非上品,也绝不认为自己在身材、毛色以及相貌等方面有什么过“猫”之处。然而,不论本猫的长相是如何的不济,我也绝不认同自己就是主人所画出的那副德行。别的暂且不说,先是颜色就不对呀。本猫有着波斯猫一般的皮肤,灰里镶金的底子上配着黑漆般靓丽的斑纹。关于这一点,无论是谁,只要看上一眼就绝不会有怀疑的。再看看主人涂抹的颜色,那叫什么颜色呀?非黄非黑,非灰非褐,甚至也不是它们的混合色。除了说它是某种颜色,简直就没法再进一步评论了。更加岂有此理的是,他没画眼睛。当然了,也不能过分责怪他,因为他画的本就是熟睡中的猫嘛。可总得画出个表示眼睛的玩意儿来吧,不然怎么叫人分清这是瞎猫还是睡猫呢?本猫心中暗忖:不管你怎么崇尚安
  德烈·德尔·萨托主义,画成这样也太不靠谱了吧。不过呢,他那股子认真劲儿倒也不由得本猫不佩服。然而,实际情况是,我虽说愿意尽可能地保持静默,可其实早就有了尿意了。这会儿正憋得难受,体内就像有无数的小虫子在爬。情势迫在眉睫,再也容不得片刻耽搁了。没奈何,本猫只得抱歉了。我两足尽情前伸,压低了脑袋往前一探,畅快地打了个哈欠。罢了罢了,事已至此,再装老实也没什么意义了。我心想,反正已经破坏了主人的预定计划,那就干脆到后门口撒泡尿回来再说吧。于是本猫便挪开了步子。此时,屋里传来了主人既失望又懊恼的怒吼声:“你这个混蛋!”
  我得先说明一下。我家主人有个毛病,但凡骂人,就必定骂人“混蛋”。这倒也不能全怪他,因为他还没掌握其他的脏话。可尽管如此,本猫认为不体谅别人忍耐已久的心情,张嘴就骂人家“混蛋”依然是十分无礼的。再说了,如果本猫平日趴在他背上时他能给个好脸色看,那么被他骂两句本猫也就不计较了。可问题是他从未爽快地做过任何方便本猫的事,如今却只因本猫要去小便就骂人家“混蛋”,也未免太过分了吧。要不说人类仗着自己的那点能耐,已变得狂傲不堪了呢。倘若没有更厉害一点的狠角色出来敲打他们一下,真不知道他们会狂到什么地步呢。
  如果人类的肆意妄为仅此而已,倒也尚可容忍,可本猫还听说过比这惨痛数倍的恶行呢。
  我家屋后有个十来坪大小的茶圃。尽管不大,倒也是个清爽宜人、阳光普照的所在。每当家里的小家伙闹腾得厉害,午觉睡不安生之时,或百无聊赖,胸中郁结之际,本猫便会趋访此处养一养浩然之气。
  一天,正值金秋十月小阳春的天气,午后两点钟光景,风和日丽,暖意融融,本猫午饭后已十分惬意地睡了一觉,也是为了顺带着活动一下身子骨吧,便踱步来到了茶圃。我一棵棵挨着个儿嗅那茶树根,不紧不慢地来到茶圃西侧杉树篱笆附近一看,见一头大猫躺在被压倒的残菊之上,睡得死沉死沉的。对于本猫的临近那家伙似乎毫无察觉,又好像察觉了也毫不在意,只顾横躺着长长的身子,发出阵阵鼾声。潜入他人院内竟能如此坦然入睡,本猫不禁为此公之豪胆而暗自吃惊。这是一头纯黑的猫,浑身上下没一根杂毛。刚过晌午的太阳将透明的光线抛洒到他的身上,让人觉得他那熠熠生辉的柔毛之间将会燃起一片肉眼看不见的火焰似的。这家伙身材高大魁伟,其身量足有本猫的两倍,称之为猫中大王也毫不为过。正当本猫怀着赞叹之念和好奇之心驻足尊前出神忘我地打量的当儿,小阳春里静静的微风掠过高出杉树篱笆墙一头的梧桐枝丫,两三片梧桐叶落到了残菊丛中。那大王“咔”的一声睁开了溜圆的双眼。这情形本猫至今仍记忆犹新。他眼中闪耀的光辉远比人类珍爱的琥珀美得多。他纹丝不动,只将那像是从双眸深处射出的光芒聚集于我那窄小的额头之上,开口道:“你是个什么玩意儿?”
  就猫中大王来说,他的言辞略嫌粗俗,但其洪亮的嗓音之中无疑蕴含着一股足以震慑疯狗的霸气,令我颇感惊恐。本猫意识到此时不接他的话茬将是十分危险的。于是,本猫佯装镇定,淡然答道:“在下,猫也。名字嘛,尚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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